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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:人轉迢迢路轉長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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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:人轉迢迢路轉長

寒冷的冬季過去,溫暖的春天來臨。

麻子的二閨女做周歲宴,小六去糕點鋪子買些糕點,打算明天帶給春桃和大妞。

提了糕點,掏錢時,卻發現忘帶錢了,小六正想去問軒借點錢,璟走到他身旁,幫他把錢付了。

小六把糕點塞到他懷裏,“你買的,那就你吃吧!”說完就要走,軒卻看到了他們,大聲招呼:“小六、十七。”

小六無奈,只得走進了酒鋪子,鋪子裏沒有客人,軒自己一人喝著悶酒,擺弄棋子。小六坐下,璟跟在他身後進來,也坐了下來。

軒說:“下一盤?”

小六最近剛跟軒學會下棋,手發癢,“下就下。”

“不是和你說,我是和他說。”軒指指璟,小六棋品非常差,落子慢,還喜歡悔棋,軒和他下了幾次,就下定決心再不自找苦吃。

小六不滿,“你瞧不起我!”

“我是瞧不起你!”軒絲毫不掩飾對小六的鄙視,卻很是謙虛地問璟:“怎麽樣,下一盤?一直聽聞你琴棋書畫樣樣拔尖兒,卻一直沒有機會討教。”

璟側了頭,認真地問小六:“和他下嗎?”

“下不下是你的事情,和我有什麽關系?”

“我聽你的,你說下,就下,你說不下,就不下。”

小六想板臉,可唇角又忍不住微微地上翹,半晌沒吭聲,璟只專註地看著小六。

軒敲幾案,“餵、餵……我知道你們關系好,可……”

小六沒好氣地反駁,“誰和他好了?”

璟溫和地說:“我們好,和你無關。”

兩人都看著軒,只不過小六橫眉怒目,璟清清淡淡。

軒笑起來,對小六說:“不管好不好,反正他說聽你的,讓他和我下一盤。我聽聞他大名久矣,卻一直沒有機會。”

小六眼珠子骨碌一轉,“我也要玩。”

軒無奈,“成,你來落子,讓他指點。”

小六拿起一枚棋子,看璟,璟低聲說了一句,小六把棋子放好。

軒一邊談笑,一邊跟著落了棋子。

幾子之後,軒就明白璟絕不是浪得虛名。有人來買酒,軒不耐煩招呼,打發一個侍從坐在門口,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。

一子又一子,軒漸漸地不再談笑,而是專註地凝視著棋盤。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,棋逢對手更是人生一件酣暢事。軒的棋藝是黃帝傳授,剛學會時,與他對弈的就都是大荒內的名將能臣,以致軒現在罕逢對手,很多時候他下棋都只露三分,今日卻漸漸地開始全心投入。

軒落下一子,只覺自己走了一步好棋,正期待璟的應對,卻看到璟說了一句話。小六對璟搖頭,指指某處,“我覺得應該下在這裏。”

璟微微一笑,竟然絲毫不反駁,“好,就下那裏。”

小六高興地落了子,軒大叫:“我允許你悔棋,你重新落子。”

小六說:“我想好了,就下這裏。”

軒眼巴巴地看著璟,勸道:“你再想想。”

小六不耐煩地說:“你煩不煩?我想悔棋的時候,你不許我悔棋,我不想悔棋的時候,你卻不停地讓我悔棋。”

軒只覺胸內憋悶難言,這就好像滿懷著期待、興沖沖地抖開一襲華美的錦緞,卻發現被老鼠咬了個洞。軒落下棋子,心內已經在想幾子之後可以定輸贏。

璟在小六耳旁低聲說了一句,小六把棋子放下。

軒輕輕咦了一聲,感覺正失望於錦緞被老鼠咬了個洞,卻又發現老鼠洞在邊角上,並不影響裁剪衣衫。軒想了想,落下棋子。

璟對小六低聲耳語,小六搖頭,“你的不行,我想下那裏。”

“好,那裏很好。”璟依舊只是微微一笑,一口讚成,好像小六真的棋藝高超,走的是一步妙棋,而不是臭到不能再臭的臭棋。

小六得意揚揚地落下了棋子。

軒現在的感覺是剛慶幸老鼠洞在邊角上,可又發現了一個老鼠洞,他對小六說:“我真誠地建議你悔棋。”

小六瞪著他:“不悔!”

軒只能落子。

璟低語,小六落子,軒快速地落子。璟又低語,小六再落子,軒落子……三子之後,軒再次看到那個老鼠洞又被擠到了邊角,他心內又驚又喜。

璟低語,小六又搖頭,發表真知灼見,“那裏。”

“好。”

小六把棋子落下。軒已經懶得再說話,繼續落子,只好奇璟如何化腐朽為神奇。

一個多時辰後,一盤棋下完,璟輸了。

贏了棋的軒很郁悶,輸了棋的璟卻嘴角噙著笑意。

小六問璟:“是不是因為我走的那幾步,你才輸了?”

“不是,你走的那些都很好,是我自己走的不好。”

小六喜滋滋地笑,軒無力地用手撐著頭。

小六看了看天色,已近黃昏,他笑瞇瞇地說:“贏者請客,聽說北街上新開了一家烤肉鋪子,我們去吃吧。”

“好。”璟答應得很快,軒懷疑當璟面對小六時,大腦中壓根兒沒有不字。

軒指著自己,“我還沒答應。”

璟看著他,誠懇地說:“輸者請客,謝謝你。”

軒忍著笑,瞅了小六一眼,“好嘞!”

三人出了鋪子,沿著街道邊說邊走,其實就是小六和軒打嘴皮子仗,璟安靜地聽著。小六說得開心,璟眉眼中也都是笑意。

突然,有人高聲吆喝著讓路,他們三人也隨著人潮,站到了路邊。

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來,那馬車簾子十分特別,沒有繡花草,也沒有繡飛禽走獸,而是繡著金色的弓箭。馬車後跟著八個身材魁梧的男子,騎著馬,背著弓箭,帶給人很大的威壓。

往日裏最大膽的亡命之徒都沈默地看著,長街上的人群也收斂了聲音,只低聲議論。

璟在看到馬車的剎那,眉眼間的笑意褪去,垂下了眼眸,僵硬地站著。

小六說:“什麽人物?看上去真是太厲害了!”

軒看了一眼璟,沒有說話。

小六又問:“為什麽簾子要繡弓箭呢?”

軒說:“那是防風氏的徽記,防風氏以箭術傳家,傳聞他們的先祖能射落星辰。不是每個子弟都有資格在用具上繡弓箭,大小也有嚴格規定,這幅弓箭表明車內人的箭術非常高超。”

小六讚嘆,“難怪鎮子裏的亡命之徒們都敬畏地看著。”小六覺得防風氏這名字很熟,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璟。

璟的樣子,讓小六轟然想起了原因,他立即扭回了頭,低聲問軒:“那是塗山未過門的二夫人嗎?”

軒說:“應該是。”車簾上有防風氏的弓箭徽記,車廂邊角有塗山氏的九尾狐徽記,除了塗山二公子的未婚妻防風小姐,再無其他可能。

馬車駛過,人潮又開始流動,他們三人卻依舊站著。

小六笑嘻嘻地對璟說:“既然你的未婚妻來了,我們就不打擾你們團聚了。告辭!”

小六抓著軒離開了。璟靜站在原地,看著他們消失在長街拐角。

靜夜匆匆跑來,“總算找到您了。公子,防風小姐來了。”

璟沈默地站著,靜夜低聲說:“公子,回去吧。你們十年未見,防風小姐一定有很多話對您說。”

璟眼中俱是黯然,默默地走著。

靜夜說:“這些年,公子一直沒有消息,知道實情的人都勸防風小姐退婚,可她堅決不肯,一直留在青丘,等著公子。雖然沒有過門,可已經像孫媳婦那樣服侍太夫人,為太夫人分憂解勞。公子執意留在清水鎮,不肯回去,太夫人非常生氣,防風小姐在家裏一直幫著您說話,還特意趕來見您。”

璟依舊不說話,靜夜心內無限悵惘。公子以前是個言談風趣的人,可失蹤九年,回來之後,他就變得沈默寡言。靜夜曾派人打聽過,公子在回春堂住了六年,中間有三年的空白。可公子從來不提,太夫人特意寫信詢問,他也只是回覆忘記了,說他恢覆記憶時就已經在回春堂做學徒了。靜夜和所有人一樣,都認定是大公子動的手腳,可公子不開口,他們沒有人敢行動。

靜夜有時候很懷念以前的公子,處理生意時圓滑周到,私下相處時溫柔體貼,不像現在,漠然得好似什麽都不在意。但不管如何,公子平安回來了。

到了門口,璟停住了步子。靜夜倒也能理解,他們雖然早有婚約,卻從未見過面,說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為過。

靜夜低聲道:“防風小姐喜歡射箭,公子以前設計過兵器;防風小姐喜歡游覽天下山水,公子很擅長畫山水;防風小姐喜歡北地勁歌,公子可以用笛子為她吹北地歌曲。哦,對了,防風小姐的棋藝很好,連她的兄長都下不過她,公子可以和她對弈……”

璟走進府邸,仆人們一疊聲地奏報。在侍女的攙扶下,一個水紅裙衫的女子走了出來,身材高挑健美,眉不點而翠,唇不染自紅,她姍姍行禮,儀態萬千。璟卻低垂著眼,只是客氣疏遠地回禮。

飯館裏,軒與小六吃肉喝酒,軒問小六:“你怎麽收留的那位?”

小六睨他,“我不信你沒去查過。”

“的確派人查了,但你把麻子和串子教得很好,他們沒有洩露什麽。串子被灌醉後,也只說出他受了很重的傷,是你把他撿回去的,連具體什麽傷都沒說清楚。”

小六笑道:“倒不是串子不肯說,而是當時從頭到尾我一手包辦,串子的確不清楚。”

“我聽他聲音喑啞,也是那次落下的傷?”

“你不停談論他做什麽?”

“因為塗山氏生意遍布大荒,而他關系到塗山氏將來的立場,決定著塗山氏和我是敵是友。”

“那你和他去套近乎啊!你和我嘮叨什麽?”

“他聽你的。”

小六嗤笑,“你把下棋和家族大事相提並論?他聽我的,不過是欠了我一命之恩,所以聽可以聽的。”

軒嘆了口氣,放棄了心裏的打算。的確如小六所說,六年的恩情可以讓璟對小六另眼相看,卻絕不可能讓璟為小六去改變塗山氏的立場。

小六說:“你趕緊離開吧,相柳隨時會出現。”

軒舉起酒杯,眼中有傲然,“你把相柳看得厲害沒錯,可你不該把我看得太弱。”

小六拱手道歉,“好,好,好!你厲害!”

軒笑起來,“單打獨鬥,我的確不是他的對手,應該說差遠了。”軒指指自己的腦袋,“我靠的是這個。”

小六一口肉差點噴出來,“不就是仗勢欺人,倚多為勝嗎?”

“那也是我有勢可倚仗,有親信可倚靠。你以為勢力不需要經營,親信不需要培養?”

小六不說話了,好一會兒後問:“這些年,很辛苦吧?”

軒幾分意外地看小六,他正低著頭在切肉,看不清楚神情,軒淡淡道:“還好。”

兩人吃完,一起回家,軒回了酒鋪,小六卻沒有回醫館,而是從藥田裏穿過,去了河邊。

他在河邊站了一會兒,慢慢地走進河裏,將自己浸入水中。

春日夜晚的河水依舊有寒意,小六提不起力氣動,由著水流將他沖下。水勢高低起伏,河道蜿蜒曲折,在水裏待的時間久了,水的寒意漸漸地從皮膚滲入心裏。

小六依舊不想動,直到身體撞在一塊石頭上,他才下意識地扒住石頭,爬到石頭上。涼風一吹,他身子冰冷,輕輕打戰,他對自己說:“看到了嗎?這就是順心而為的下場,凍死了你,也只是你自己的事。”

小六跳進了河裏,奮力劃水,逆流而上,身子漸漸暖和,一口氣游到醫館,濕淋淋地爬上岸。

進了屋子,小六麻利地脫掉衣服,擦幹身體,鉆進被窩。

被子是冷的,還有點潮,小六蜷縮著身子,覺得睡得很不舒服,翻來覆去半晌都沒有辦法入睡。他不禁罵自己:“玟小六!你可別太嬌氣!我告訴你,誰離了誰,日子都照過!”

罵了,也睡不著。

小六安慰自己,最後總會睡著!

這幾日,走到哪裏,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塗山二公子和防風小姐。小六索性不出門,可是躲在家裏也躲不掉。

吃晚飯時,桑甜兒和串子也聊起了塗山二公子和他的未婚妻防風小姐。

桑甜兒興奮地說:“我看到防風小姐了,生得真好看,我看了都覺得怎麽看都看不夠。看著嬌滴滴的,走路都需要婢女攙扶,可聽說人家箭術高超,能百裏之外奪人性命,那位二公子可真是好福氣!”

串子納悶,“我們清水鎮又不是什麽好地方,這些世家的公子和小姐待在這裏幹什麽呢?”

桑甜兒笑道:“管他幹什麽呢?難怪說塗山氏急著想辦婚禮,任誰有個那麽美麗溫柔的未婚妻,都想趕緊娶進門。”

小六放下碗,“我吃飽了,你們慢慢吃,我出去走走。”

沿著青石小道走到河邊,小六坐在石頭上發呆。他摘下一枝野花,把花瓣一片片撕下,丟進水裏。

突然,白雕呼嘯而下,小六一聲驚呼未發出,已經被相柳抓到了雕背上。

小六揮揮手,嬉皮笑臉地說:“好久不見,近來可好?”

“如果軒死了,我會更好。”

小六不敢說話,緊扣著相柳的胳膊,怕他說翻臉就翻臉,把自己扔下去。

白雕飛到了他們以前來過一次的葫蘆形狀的湖上,未等白雕降落,還在雲霄中,相柳竟然拽著小六就縱身一躍,跳了下去。

小六駭然,如八爪魚般抓住相柳的身子。

耳畔風聲呼嘯,相柳看著他,冷冷問:“拿你做墊子,如何?”

小六拼命搖頭,眼含哀求,相柳不為所動。

疾速墜落,好似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、萬劫不覆。

就在要砸到水面的剎那,相柳一個翻身,把小六換到上方。

撲通一聲巨響,兩人沒入了水中,滔天巨浪濺起。

即使相柳卸去了大部分的撞擊,小六仍被水花沖擊得頭昏眼花,全身酸痛。

因為手腳太痛,使不上力氣,他再抓不住相柳,身子向下沈去。

相柳浮在水中,冷眼看著他向著湖底沈去。

小六努力伸手,卻什麽都抓不住,眼前漸漸黑暗,就在他吐出最後一口氣,口鼻中湧進水時,感覺到相柳又抱住了他,冰冷的唇貼著他的,給他渡了一口氣。

相柳帶著他像箭一般向上沖,快速地沖出了水面。

小六趴在相柳肩頭劇烈咳嗽,大口大口地喘著氣,鼻子裏、眼裏都是水。

半晌後,小六才沙啞著聲音,邊喘邊說:“你要想殺我,就痛快點。”

“你只有一顆頭,只能死一次,只死一次太便宜你了。”

相柳身子向後倒去,平躺在水面,小六依舊全身發痛,不能動彈,只能半趴在他身上。

相柳扯扯小六的胳膊,“痛嗎?”

“他會很痛。”

相柳笑,“這蠱真不錯,只是還不夠好。”

小六問:“如果這是連命蠱,你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吧?”

“嗯,可惜只是疼痛。”相柳的語氣中滿是遺憾。

小六閉上了眼睛,感受著他們隨著湖水蕩漾,水支撐了一切,全身無一處需要用力,十分輕松。

相柳問:“既然那麽稀罕他,為什麽不解了蠱?”

小六不回答,思量了好一會兒,想著他是妖怪,蟲蟲獸獸的應該算是一家,也許知道點什麽,於是說道:“不是不想解,而是解不了。上次我受傷後,你給我用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藥,蠱發生了變化。他提出解蠱,我還哄他等他離開時就給他解,最近我一直在嘗試從他體內召回蠱,可完全不行。”

相柳沈思了好一會兒後說:“不想死,就不要再強行召回了,唯一能嘗試的方法就是把蠱引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裏,去禍害別人。”

小六認真地說:“我唯一想禍害的就是你。”

相柳輕聲而笑,“那就把蠱引到我身體裏來吧。”

小六譏笑,“你有這麽好心?”

“我會在他離開清水鎮前殺了他,你就不用煩惱如何解蠱了。”

小六感覺腳不再發抖了,滑下他的身子,慢慢地游著,“殺他能匡覆神農嗎?”

“不能。”

“他上過戰場,屠殺過神農士兵嗎?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他和你有私人恩怨嗎?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那為什麽還要殺他?”

“立場。既然知道他在我眼皮底下,不去殺他,好像良心會不安。”

“你有良心?”

“對神農還是有點的。”

“可笑!”

“是很可笑,以至於我都覺得自己可悲,如果沒有這點良心,也許我真就去找黃帝談談,幫他去滅了高辛。”

小六沈默了,看著頭頂的月亮,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餅子。良久後,他問:“共工將軍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?能讓你這麽個妖怪長出良心?”

“他是個傻子!”相柳沈默了一下,又說,“是個可悲的傻子,領著一群傻子,在做可悲的事。”

小六說:“其實最可悲的是你!他們是心甘情願,並不覺得自己傻,只覺得自己所做上可告祖宗,下可對子孫,死時也壯懷激烈、慷慨激昂!你卻是一邊不屑,一邊又做。”

“誰讓我有九個頭呢?總會比較矛盾覆雜一些。”

小六忍不住大笑,狠狠地嗆了口水,忙抓住了相柳的胳膊,“你、你……不是都說你最憎惡人家說你是九頭怪嗎?九頭是你的禁忌,有人敢提,你就會殺了他。”

“你還活著。”

小六嘟噥:“暫時還活著。”

“我憎恨的不是他們談論我是九頭怪,而是他們心底的鄙夷輕蔑。我允許你提,是因為……”相柳翻了個身,一手支著頭,側身躺在水面上,看著小六,“你嘴裏調侃取笑,可心中從不曾認為九頭妖就怪異。”

小六微笑著說:“因為我曾比你更怪異。”

“所以你躲入深山,不敢見人?”

“嗯。”

相柳擡手,輕輕地撫過小六的頭。小六吃驚地看著相柳,“我們這算月下談心、和睦相處嗎?”

相柳說:“在你下次激怒我前,算是。”

小六嘆氣,“和睦時光總是短暫,就如人世間的歡愉總是剎那。花開則謝,月圓則虧,但凡世間美好的東西莫不如此。”

相柳譏嘲,“是誰說過再美麗的景致看得時間長了也是乏味?”

小六但笑不語。

天快亮時,小六才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家。

他邊擦頭發,邊琢磨著今天沒有病人要出診,醫館裏有桑甜兒應付,他應該還能睡一覺,於是拴好門,打算睡到中午。

迷迷糊糊地睡著,隱約聽到串子拍門,聒噪地叫他,他罵了聲“滾”,串子的聲音消失了。

沒過多久,又聽到有人叫他,小六大罵“滾”,把被子罩在頭上,繼續睡覺。

門被踹開,小六氣得從被子裏鉆出個腦袋,抓起榻頭的東西,想砸過去,卻看見是阿念。她滿臉淚痕,怒氣沖沖地瞪著小六。

小六立即清醒了,翻身坐起,“你來幹什麽?”

阿念未語淚先流,吼著說:“你以為我想來嗎?我巴不得永遠不要看見你這種人!”

小六腦子裏一個激靈,從榻上跳到地上,“軒怎麽了?”

阿念忙轉過了身子,“哥哥受傷了,醫師止不住血,哥哥讓我來找你。”

小六抓起衣服,邊穿邊往外跑,他明白相柳昨晚為什麽來見他了,可不是為了月下談心,當他痛得全身失去力氣,沒有辦法動彈時,軒肯定也痛得無法行動。可是軒已經有戒備,相柳又和小六在一起,有什麽人能突破軒的侍從,傷害到軒?

跑到酒鋪子,小六顧不上走正門,直接從墻頭翻進了後院。

幾個侍從圍攻過來,海棠大叫:“住手!”

小六問:“軒在哪裏?”

海棠舉手做了個請的姿勢,“隨我來。”

屋子外設置了小型的護衛陣法,小六隨著海棠的每一步,走進了屋子。軒躺在榻上,閉著眼睛昏睡,面色白中泛青。

海棠輕輕搖醒了軒,“回春堂的玟小六來了。”

軒睜開眼睛,阿念哭著問:“哥哥,你好一點沒有?”

軒對她微笑,溫柔地說:“我沒事,你昨夜一晚沒睡,現在去好好睡一覺。”說完,他看了海棠一眼,海棠立即走過去,連哄帶勸地把阿念帶了出去。

榻旁站著一個老頭,軒對小六介紹說:“這位是醫師塢呈。”

小六強壓著心急,作揖行禮,“久聞大名。”塢呈也是清水鎮的醫師,不同的是他非常有名,尤其善於治療外傷,看來他是軒的人。

塢呈沒有回禮,只是倨傲地下令:“你來看一下傷。”

小六坐到榻旁,拉開被子,軒的右胸上有一個血洞,傷口並不大,血卻一直在往外流。塢呈解釋說:“昨日夜裏,有人來襲擊,侍從們護住了主上,但從天外忽然飛來一箭,主上又突然全身酸痛,無法閃避。幸虧有個侍衛拼死推了主上一下,箭才沒有射中左胸要害,而是射在右胸。中箭後,侍從立即來找我,我查看後,覺得沒有傷到要害,應該沒有大礙,可是從昨夜到現在血流不止,如果再不能止血,主上的性命就危矣。”

小六低著頭查看傷口,塢呈說:“我用了上百種法子試毒,沒有發現是毒。”

小六問:“箭呢?我想看看。”

塢呈把一個托盤遞給小六:“在這裏。”上面有兩截斷箭。

塢呈說:“是很普通的木箭,在大荒內任意一個兵器鋪子都能買到。”

小六說:“不可能普通,從那麽遙遠的地方射出的箭,力道一定大得可怕。如果只是普通的木箭,早就承受不住,碎裂成粉末,根本不可能射中軒。”

塢呈說:“主上也這麽說,但已讓最好的鑄造師檢查過,的確是非常普通的箭。”

小六撫摸過箭矢,問軒:“你仔細想想,箭射入身體的剎那,你有什麽感覺?”

軒閉上了眼睛,在努力回憶,“那一瞬,身體酸痛,胸口窒息般地疼痛,不能行動……冷意!我感覺到一股冷意穿過身體。”

小六想了一會兒,對軒說:“你去過極北之地嗎?”

軒笑著說:“沒有,你去過嗎?”

“我去過。那裏終年積雪,萬古不化。雪一層層地壓下去,變成了冰,冰一層層壓下去,形成了冰山。冰山比大荒內的石頭山都堅硬,鋒利的刀劍砍上去,只會有淡淡的粉末濺起,經過千萬年,在一些巨大的冰山內,會凝結出冰晶,猶如寶石般晶瑩剔透,卻比鐵石更堅硬,會散發出極寒之氣。”

塢呈十分著急軒的傷勢,可小六竟然和軒說起了大荒內的風物,塢呈不禁說道:“主上說你懂醫術……”

軒盯了他一眼,塢呈不敢再多嘴,卻心有不甘,低頭道:“主上,傷要緊。”

軒問小六:“這冰晶會融化嗎?”

小六說:“平時不會,但既然是冰中凝聚,自然有可能融化。”

軒慢慢地說:“你的意思是懷疑有人用特殊的法子在普通的木箭上包了一層冰晶,箭射入我身體後,冰晶立即融化了,所以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箭矢。”

“雖然我不知道如何鍛造冰晶,讓它們遇血融化,但有極大的可能是這樣。”

“極北之地的冰晶,再加上高明的箭術,是防風氏!一定是防風氏!”塢呈激動地嚷,“老奴這就去找他們!他們做的箭,必定有止血的法子。”

“站住!”軒唇邊帶著一分譏嘲說,“你怎麽證明是防風氏?大荒內會射箭的人不少,難道你就靠這支在任何一個兵器鋪都能買到的箭?”

塢呈不甘地想了一會兒,沮喪地低下了頭。如果真是防風氏射出的這一箭,最有可能的人就是那位箭術高超的防風小姐,一個防風氏還不算難對付,可她的身後還有塗山氏,大荒內的四世家,就是黃帝也不得不顧忌。

軒問小六:“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血流不止?”

小六用手指在他的傷口上蘸了血,放進嘴裏嘗著。軒看到他的動作,心頭急跳了一下,忙穩了穩心神。

小六說:“估計冰晶裏有東西,冰晶融化後,那東西很快就散在傷口四周,阻止傷口凝結。”

塢呈眼巴巴地看著小六,“會是什麽東西?我用了各種靈藥,都無法止血。”

小六說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塢呈頹然,幾乎要破口大罵,卻聽小六又說:“但我知道如何清理掉那些東西。”

“什麽方法?”塢呈滿面急切。

“一切陰暗都會在太陽前消失,蘊含了太陽神力的湯谷水,至純至凈,萬物不生。不管那是什麽東西,用湯谷水洗滌傷口,都肯定能洗掉。”

“湯谷水難以盛放,之前帶的一些已經用完了。湯谷遠在千萬裏之外,一路趕去,血流必定會加快,即使以現在的流血速度,主上也根本堅持不到湯谷。”

小六對軒說:“我有辦法能讓血流變得緩慢,只是你恐怕要吃些苦頭。”

軒微笑,“別賣關子了。”

“在你的傷口裏放入冰晶,用冰晶的極寒之氣,讓血液凝固、血流變慢,但那可是千萬年寒冰孕育的冰晶,你會非常冷。”

“只要能活著,冷有什麽關系?但冰晶哪裏能有?這種東西藏在冰山中,肯定很難獲得,擁有的人肯定很少。”

塢呈想到清水鎮上有個人肯定有,自己都不相信地低聲說:“去找防風氏要?”

沒想到小六讚同地說:“對啊,就是去找他們。不過不是要,而是偷。”

“偷?”

小六站了起來,對軒說:“你躺著別動,我去去就來。”

軒忙說:“我派兩個人和你一起去。”

小六笑道:“我是去偷,不是去搶。”

軒緩緩說:“雖然你和塗山璟交情非比尋常,但那只是私交。在家族利益前,私交不值一提。其實,這是我的事,和你沒有關系,你不必……”

“如果不是你體內的蠱,這箭不見得能射中你,此事本就因我而起,怎麽能說和我沒有關系?好了,別廢話了!我走了!”小六沖出屋子,快速地翻上院墻,躍了下去。

小六一路急奔,來到了璟現在居住的宅邸前。

他上前敲門,有仆人來開門,小六說:“我是回春堂的醫師玟小六,求見你們二公子。”

仆人拿眼角掃了他兩眼,不樂意地去通報了。

不過一會兒,兩個婢女就來了,非常客氣恭敬地行禮,“小姐聽聞是您,讓奴婢先來迎接,公子和小姐隨後就到。”

“不敢!”小六隨著兩個婢女進了門。

沿著長廊,走了一會兒。一個穿著水紅曳地長裙的女子快步而來,走到小六面前,斂衽為禮。當著仆人的面,她不好直說,只道:“謝謝你。”語氣誠摯,微微哽咽,讓小六充分感受到她心中的謝意。

小六作揖,“小姐請起。”起身時,借機仔細看了一眼防風小姐。即使以最嚴苛的眼光去打量她,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姿容儀態俱佳的溫婉女子,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愛。

小六暗問自己,軒胸口的那一箭真會是她射的嗎?如果是她,她為什麽要殺軒?相柳和她又有什麽關系?

小六心內思緒萬千,面上卻點滴不顯,笑問:“請問璟公子呢?”

防風小姐道:“已經派人去通報了。我是正好在前廳處理事務,提前一步知道,所以立即迎了出來,只想親口對你道一聲謝謝。”

小六忙道:“我和璟公子很熟,不必多禮,我直接去他那裏見他就行了。”

一旁的婢女都鄙夷地看了小六一眼,防風小姐卻絲毫未露不悅,反而笑道:“可以。”

防風小姐在前領路,帶著小六去了璟居住的小院,也就是小六曾養傷的地方。

璟已經從院子裏出來,正急步而行,看到小六和防風意映並肩而來,防風意映款款笑談,小六頻頻點頭,畫面和諧得讓璟覺得刺眼。

意映看到他,停了步子,溫柔地解釋:“六公子說是要直接來見你,所以我就帶他來了。”

小六沖璟笑,“我有點私事麻煩你,咱們進去再聊。”

璟說:“好。”

他轉身在前帶路,意映走到了他身邊,小六隨在他們身後。璟停了停步子,意映也立即走慢了,小六索性裝粗人,直接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,東張西望,哈哈笑著,“這墻角的花雕得可真好看,那是什麽東西……”

防風意映柔聲解釋著,小六邊聽邊嘖嘖稱嘆。

待走進院子,小六繼續保持什麽都沒見識過的鄉巴佬樣子,東張西望,院子裏倒依舊是上次的樣子,各種各樣的鮮花都開著,茉莉、素馨、建蘭、麝香藤、朱槿、玉桂、紅蕉、阇婆、薝蔔……卻沒看到屋檐下掛著的冰晶風鈴。小六十分失望,繼而反應過來,暗罵自己笨蛋,現在是春天,再被錢燒得慌,也不會把冰晶拿出來懸掛。

小六正躊躇,思索著怎麽才能在不驚動防風小姐的情況下拿到冰晶,聽到璟對防風小姐說:“意映,你回去吧,我和小六有話說。”

小六心中想,意映,倒是個好名字。防風小姐臉上的微笑好像僵了一下,隨即又笑起來,溫柔地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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